生而为女球迷,我很抱歉
今年3月,一位名叫萨哈尔的伊朗球迷女扮男装,潜入阿扎迪体育场观看球队“德黑兰独立”的一场比赛,后被逮捕,获刑6个月。
9月10日,据ESPN报道,这名女球迷为抗议伊朗禁止女人观球,选择在法庭门外自焚。
之后,其全身九成皮肤烧伤,送医不治,已于当日去世,年仅29岁。
针对这一惨剧,上周,国际足联官网在首页发布声明,“我们的立场清晰而坚定,伊朗女性必须被允许进入球场,是时候改变了。”
英超切尔西俱乐部也在推特上写道,“足球是一项全民运动,球场必须向所有人开放。”
终于,就在22日,在国内舆论压力、伊朗球队的呼吁和国际足联的斡旋下,伊朗政府承诺,会在今年10月10日,伊朗主场对柬埔寨的世界杯资格赛中,允许国内女性球迷进场观赛。
©️1979年以来,伊朗女性只在少数情况下被允许进场观赛,且所谓的“观看”只是在体育场大银幕看现场转播,没有真正看到球员。图为萨哈尔死后,德黑兰体育场的场景
这是一个具有历史里程碑意义的承诺。
因为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,伊朗女性已有长达40年被禁止入场观球。
这让我想起一部电影,名叫[越位]。
它是一部伊朗足球电影,于2006年初,德国世界杯开始之前,偷偷登上了柏林电影节的大银幕,并获得评审团大奖银熊奖。
之所以说“偷偷”,是因为这部电影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,都被伊朗政府列为禁片。
原因是,它讲了一群年轻的伊朗女球迷渴望进入德黑兰体育场,观看世界杯资格赛的故事。
片中,政府以“女性出席这种场合可能会受到污言秽语侵染”为由,禁止女性走入球场。
但女主决定乔装打扮,还在身上藏了几个小烟花,打算在伊朗队赢球以后,放烟花庆祝。
可通过士兵的层层防守谈何容易?女主刚混入球场,就被抓了个现行,到了关押地点后她才知道,已经有5个女球迷早被关在了那里。
不要误会,尽管伊朗对女性有重重禁令,但[越位]并非第一部出现女性角色的影片。
1933年的[Lor Gir],是伊朗影史首部用波斯语制作的有声片,讲一个姑娘小时候被绑架,长大后在茶馆儿打杂,遇见一位俊朗翩翩的男子,坠入爱河,后一起策划逃跑的故事。
扮演姑娘的演员叫Roohangiz Saminejad,是一名雇员的妻子,没穿罩袍,还编了辫子。
她因此成为伊朗首位女演员,成为明星,也因此受到了很多性骚扰。到了晚年,她改名换姓,搬到了德黑兰,在虚拟身份中死去。
几年后,便是漫长的二战,伊朗没能产出一部电影。好在1947年,第一家电影公司成立。到1965年,这个数字变成了72家。
当时有一部[泥砖与镜子],通过出租车司机和女朋友的对话,反映伊朗社会的精神状态。
女演员芙茹弗穿着性感内衣面对镜头,脖颈处还挂着项链。
同一时期,我国北京却贴出通告,“不许做窄管裤、牛仔衫、袒胸露臂的连衣裙和各种奇装异服”,旗袍和丝袜也被列为“四旧”,禁止穿戴。
更不要提内衣,“工农兵不需要这个”。
于是,国人无论男女,都只穿军装,或照军装改良的便装、红卫服。裙装在此绝迹。
他们不知道,就在一国之隔的伊朗,已经开始流行迷你裙,甚至穿着比基尼躺在汽车的引擎盖上晒太阳。
安迪·沃霍尔来了以后,很快爱上。
街头是闲聊的学生,巷尾的橱窗挂着当季最新款的连衣裙,酒店客房持续供应鱼子酱,杂志上的封面女郎袒露胸脯,画着大浓妆。
这座被誉为“中东小巴黎”的德黑兰,让他和其他游客感到一瞬间的恍惚。
也许是吃鱼子酱的时候,也许是在石油公司的宾馆游泳的时候,也许是站在繁华街口的时候,总恍惚以为,这是美国加州的午后。
可惜,电影如同镜子,你无法直接看清一个完整的国家,但这面光洁的镜子,总能通过细枝末节,把一个国家的精神状态照得清晰异常。
1977年的[报告]和1987年的[何处是我朋友的家],导演都是阿巴斯,可片中女人的装束却判若云泥。
前者染了发,穿鸡心领的毛衣配花衬衫。后者一件白色罩袍,裹得严严实实,带着一种生怕被人占了便宜去的戒备神色。
两部电影之间仅十年之隔,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?
伊朗女人的麻烦始于1979年。
那天是妇女节,上万女性走上街头,微笑着挥舞双手。“气氛很欢乐,”人群中的一位女摄影师说,“没人去上班。”
说这话时,她还不知道,这是她最后一次不戴头巾了。
政府腐败、低效,贫富差距越来越大,反对之声日渐高起。千里之外,一个叫霍梅尼的宗教领袖号召民众:“用生命反对国王统治。”
于是,伊斯兰革命爆发。
这个拥有3千万人口的国家,在一夜之间,以世人前所未见的速度开着倒车,返回了中世纪。
妇女节,霍梅尼就女性着装问题发表讲话,强制要求穿罩袍。1981年,《着装法》规定,不依法律着装者,可判长达一年监禁。
去看看那时候的电影吧。
1987年[骑单车的人],重病的妻子躺在病床上打点滴,头巾缠得严丝合缝。
1989年的[小商贩]和[意中人的婚姻],也是罩袍加身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1997年的[小鞋子],兄妹俩甚至不能在同一所学校里念书。而妹妹就算是上体育课,也要穿着罩袍。
学校不再有男女混班,数不清的报社被勒令关停,256家影院倒了180家,摇滚乐成了洪水猛兽。对此,霍梅尼这样解释——
音乐和鸦片没有区别,如果我们希望有一个独立的国家,我们的电台、电视就应该有教育性,音乐必须被排除。演奏音乐是对国家的背叛。
所以,电影[我在伊朗长大]中,女孩因演奏音乐被抓,后背却还写着“朋克不死”。
女人早已沦为男人的附属品,她们在书籍、舞蹈、绘画、雕像中的形象全被剔除,因为“这样才符合伊斯兰教规定”。
电影[德黑兰禁忌]中,女人去法院办离婚,对方头也不抬,只是问,“有你丈夫的许可吗?”
处女嗑药后失了身,几经辗转修复处女膜,只因“阿拉伯人愿为伊朗处女出大价钱”。
孕妇去就业与社会事务局找工作,对方刚说完“你被录用了”,紧接着又补充,“别忘了你丈夫的同意书。”
这部电影中还有一段非常经典的台词:
抽你老公一耳光,要是他没反应,说明吸了鸦片;要是他笑了,就是大麻;要是他一蹦三尺,就是哈希什;如果他骂你,那就只是喝醉了而已;如果他把你打到牙齿脱落,说明他一切正常。
我突然想起有一年,伊朗女人在网上抗议权益削减,却收到无数男性网友这样的回复:
在伊朗,女性的权力还不够大吗?你真的应该感谢真主,至少你可以自己开车出门。多向你穿罩袍的母亲学学吧!
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,取决于对待女人的态度。
可眼下,这个国家忘了,仅仅几十年前,女人和男人还在一间教室里听讲,下课后一起乘公交车,无所顾忌地走进泳池、电影院,并拥有投票权。
那时的女律师、女法官、女内阁大臣、女学生,比例一度达到三分之一。
如今,她们却周旋于早餐麦片、洗衣机、电熨斗和厕纸,然后张开怀抱,迎接匆忙生出来的孩子。
2008年,格什菲·法拉哈尼刚拍完[谎言之躯]。
她打算在德黑兰的霍梅尼机场坐飞机出国,却在安检口被官兵拦下,说她已被列入“禁止出国人员名单”,因为她在[谎言之躯]里没有戴面纱和头巾。
这一年,韩国女宇航员进入太空,巴基斯坦选出国民议会女议长,尼泊尔制宪会议提名女候选人。
这一年,北京成功举办奥运会,台前有上千名衣着色彩纷呈的女性舞者,幕后有成百女性工作人员功不可没。
她们不会想到,仅仅一国之隔的伊朗,还在因为着装问题,限制女性的人身自由。
好在,几经辗转,格什菲总算逃离了这个国度。只不过此次离开,就再也没能回去。且此后出演的所有电影,在祖国都被禁止放映。
2012年,她又给法国杂志《费加罗夫人》拍了一组半身赤裸的硬照。
于是,伊朗人民威胁她,要割下她的双乳,送给她的老父。伊朗政府警告她,“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演员,如果你回来,必将受到惩罚!”
我一直不明白,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。
直到看见一个伊朗女孩,被街上持枪巡逻的道德警察抓进监狱,理由是,“她头巾底下隐约露出的皮肤挑起了男人的性欲。”
啊,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
怪不得[生命的圆圈]里,妓女因为戴豹纹头巾、蹬高跟鞋,被警察抓进监狱。
怪不得[橄榄树下的情人]里,男女主谈个恋爱,都必须保持距离。动情处,四目相对,又急忙闪回,连目光都谨小慎微。
贞节是伊朗女人立足的根本。
所以她们出门必须罩袍加身,佩戴面纱,不能和除父兄以外的任何男人握手、说话。
哪怕露出一缕头发,或者手提包里装了一支口红,都要遭到鞭打,面临监禁,甚至石刑。
如果被强奸,当然是女人负全责,谁让她的罩袍没裹严实,谁让她涂了口红。
如果因此告上法庭,则要面临终身监禁,或者嫁给强奸犯。所以最好的办法,是忍气吞声。
[一次别离]里,女教授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丈夫知道,自己被别的男人骚扰。女护工也不想让丈夫知道,自己在给一个老男人当护工。
终于,她在工作中流产,丈夫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她的身体,而是她竟在给一个男人当护工。
“可至少伊朗有信仰”,抱歉,我只看到女人在信仰之下备受压迫。
1993年,电影[莎拉]反抗过这种压迫,方法是“出走”,就像《玩偶之家》里的娜拉。
2018年,[德黑兰禁忌]也反抗了这种压迫,方法是站在布满天线的楼顶,微笑着纵身跃下。
今年,伊朗女球迷萨哈尔也反抗了这种压迫,方法是穿着蓝色球衣站在法院门口自焚。
她最喜欢的球队“德黑兰独立”在声明中写道,“她想要实现一个非常简单的愿望,却被迫走进了坟墓。”
拜仁慕尼黑中场球员卡里米在ins上写道,“体育场针对女性的禁令让人恶心。”
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表示,“女权很重要,我们需要有妇女出现在球场内,我们不能再等了。”
生而为女球迷,我很抱歉。生而为女人,我很抱歉。
这样高温的天气,不知那些裹着罩袍的女人,后背会不会被烫出一个洞,一直贯穿到心脏。
50年前的风就这样穿过洞口涌上来,是那年夏天,她们穿着比基尼,躺在引擎盖上晒太阳。